海澄子

杂食性动物,关注请谨慎。

※微黑琴向,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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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妖琴师来说,这是一座瞬息万变的城市,它的迅猛前进如同霓虹灯闪烁着改变颜色,悄无声息但又有所昭示。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生存周期太长,而人对神怪的感知能力每况愈下直到当前这种迟钝的地步,距离他成为妖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千百年。
在这偏僻安静的公寓里,琴师唯一的邻居是一位朝九晚五的公务员,时常穿着整齐、提着公文包,带着与优雅衣装不符的焦急神态跑出门去。妖琴师不太喜欢与这种类型的人接触,一开始他对他的行为无动于衷,后来偶尔碰上的时候会像普通人一样打个招呼。
不凑巧的事发生在新年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同时推开了阳台的门,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望去,隔着栏杆面面相觑起来。那天的妖琴师没来得及藏起他的面容,背对客厅的灯光,他的脸上昏暗一团,白发在风中浮动,金色的眼珠在淡淡的月色中闪烁。
“你是妖怪?”邻居问他。
琴师翻翻眼睛。
“你是从哪里搬来的?”他继续问。
他谎答:“北海道。”
“你认得白无常吗?”
“不。”
“那判官呢?”
“……不。”
他说这个不的时候,彩色的火光在空中迸溅出花朵来,妖琴师宽阔的衣袖搭在铁质栏杆上——时兴的衣物让他感到些许拘束和不自在。他轻轻阖上眼睛,深冬的风像刀子一样划过他的额头、鼻尖和耳朵,但妖不会有这种痛觉。邻居安静了一会儿,半晌像是冻得受不了了,随意地问了起来:“只有你一个吗?”
琴师被触到了令人不快的部分,他转身进了屋子,玻璃门哐啷一声关上,一头雾水的邻居前来赔罪,妖琴师没有开门,隔着门锁他听见那一边邻居的声音:“我问那两个人是因为觉得你们有些像,你别介意!……”翌日邻居邀请他共进午餐,他拒绝了。新年的第一天,妖琴师独自坐在房间里拨琴,心思却不在这里——他想起琴行中陌生的谱子,从艺者脸上缺失的一部分神情。

妖琴师在那之后常做有关过去的梦。

他的突然造访使邻居先生颇为惊喜,他准备了寿喜锅来招待贵客,妖琴师挑挑拣拣地搛着蔬菜和山菌,没有吃几口,而对面的东道主正大口吞咽还带着点血色的牛肉。邻居是高挑结实的青年,脸上很有棱角,平时把头发梳得光滑平整地贴在头上,现在正和顺地垂下来、遮住他的一只眼睛。酒足饭饱后他们开始谈天,多是对方讲,妖琴师坐在旁边若有所思。
“你不怕我?”他问。
邻居摇摇头:“我以前在妖怪手下当差,和我兄弟……我曾经也是妖怪。”
妖琴师确定了:“黑无常?”
邻居点点头。
“那现在是人是妖?”他多问了一句。
“人,只不过有做妖怪的记忆。”对方回答得很轻松,甚至带起了一丝笑容,“以前我都说:妖,只不过有做人的记忆。”
他不再发问。邻居却像是因为喝了酒而继续说道:“本以为把武器交了就可以转生、和他再度成为兄弟,结果却投到了两个人家……我没有去找他。”

妖琴师并无珍稀血脉,没有族群亲缘,也不曾做过神职鬼差。

就像他弹琴入魔后被为人时的家庭所抛弃一样,当下不能提供他一如往日的幽静安宁,也不给他那么多选择的余地。当其他的妖怪们都准备落叶归根或是重新开辟时,还算知心的朋友劝他:俗身凡胎察觉不到妖气,只消做做表面功夫掩藏起妖怪的模样,且他除却额头上的角和过长过尖的耳廓,没有特别像妖的地方。

妖琴师于是选择隐匿于人间。

邻居好像真的喝醉了,他仰着头把后脑靠在沙发上,絮絮叨叨地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于地狱里同现在无甚差别的朝九晚五,关于或冷淡固执、或顽劣吵闹的同事,当然,也关于他那位不知道还能不能称得上兄弟的“洁白的人”。但他有一些细节记得不太清楚了,在三十载再度为人的时光中,有些与做鬼使同等有趣和重要的事,比如他的家庭、求学、求职与成长。
整一个晚上妖琴师都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听他说话,向来直爽的鬼使嗓门多多少少有些大了,听得琴师耳中嗡嗡响,他几次有开口提醒甚至打断的冲动,但最终都没有践行。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在他心中作祟,是某种他冰封了百年的情绪在解冻——即使在喧哗新世界的一角,他仍可以选择听一些陈年旧事。他有时也希望自己能重新活过,即使是妖怪,一千甚至两千年也是一段很漫长的生涯,但在琴谱不再是方正的文字、珍贵的曲调也不复留存时,他仍然重复着他孤独的仪式。
戒除了荤腥、苦行僧一般食素,收敛起琴声中的戾气、锋芒只停留在眼中和唇齿之间,这些不过是一种直白的手段,克制自己对于琴师是稀松平常的事。他从鹿人和花妖安居的九州搬离,绕过神明聚集的山脉,又避开曾经的丹波国大江山、天赐之子降世的海岸,来到这个城市落脚。颇为明朗的四季更迭提醒他世间的风云变化和时光的流逝,虽不至于悲春伤秋,但他独自出神的时间变得比以前要长。

妖琴师只自觉愈发像人。

此后这样的微醺之夜每周至少发生一次,有时在这边,有时在那边,清晨时两个人都歪倒在地板上平稳地呼吸着。这种相濡以沫的关系保持了许久,一切都像妖琴师演奏前孤独的仪式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日子也就这么平稳地走过。他开始愈发勤快而隐蔽地协助这位邻居的生活,因为人类的身体缺乏一切能够自保的系统,甚至在他被突如其来的流行病击倒时,琴师还慷慨地把自己的力量分出一部分给他驱散症结。
但仍然有些法则是无法打破、不可逆转的,他的担忧与日俱增,在察觉了对方的白发时终于质变成焦虑。无常推门进来,端坐在房间中央的琴师甩手在五根琴弦上划出一记音刀,对方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吓到了,抓住琴师的肩膀轻轻摇晃,确认这位拥有非凡才能的妖怪没有被艺术烧坏脑子。他这样令妖琴师更为烦闷,纤细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曾以巨镰为武器的黑无常掀翻在地。等他不再昏头转向时,眼前只余下一枚琴穗和盘旋而上的袅袅青烟。
妖琴师向着九州岛而去,绕着曾经居住的山丘走了一圈,一派祥和中有老人的蹒跚和孩童的嬉笑。竹林像是连根拔起一般消失了,水塘边也少有摇骰的咯啷声,只有偶尔飘来的一两片桃花还提醒着他。琴师回到自己的宅院,门前的迎春开得正盛,隔着院墙就能看到门内的老树,正迎着风缓缓地摇动着吐出新绿的枝条。他曾和伙伴坐在某条枝干上小憩,闺阁玉指细细拨弄着三味线,猫儿睡着倒在他的怀里。

妖琴师最终没有推门进去。

他曾说自己生而茕茕,但——冷峻的琴师、孤僻的妖怪、退治和时代洗刷的幸存者——这些定位的意义从没有现在看来这样深刻。他在门前折了枝迎春回到城市,这个时间邻居还没有下班,他把花枝放进装着清水的玻璃瓶,金黄的花瓣背对明亮的窗子,阳光勾勒出植物柔美的体态。

黑回到家中时,隔着墙听见那一头的悠扬琴声,他听不懂这些,如果是白大概还能欣赏甚至和妖琴师探讨一二。他脱下外套把手洗干净,味增汤在锅里咕咕嘟嘟地冒着温暖的气泡时他同父母通电,等着对面嘘寒问暖了几句后告知周末回家探望的计划。母亲高兴极了,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番,父亲在一旁低声补充着,还不忘催促她长话短说。
他去敲了琴师的门,琴声是他得到的唯一的应答,无常挠了挠头发空手而归,米饭的香气已经溢出厨房。他有一点莫名的期待,那就是琴师会被这飘散在整个阳台香味吸引过来,以至于他在那时忘记了妖怪不需要像人一样每餐进食。
而妖琴师只是继续弹他的琴,他的脑海里有许多场景一闪而过,最终都从手下流淌而去。当晚他一夜无梦——他的时代就像旧镰刀上砖红色的锈迹,在光洁崭新的金属崭露头角时,就已然剥落和消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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