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澄子

杂食性动物,关注请谨慎。

噩梦

在被铁链蹭地的噪音吵醒之后,弗朗西斯有点睡不着了,他翻了个身,听见隔壁的那个被判死刑的同胞急促的咳嗽声。他觉得或许死在监狱里更好一些,而且对方看起来也没法在干草上的灰尘和能滴出水的墙壁的包围下活到那个时候。于是他坐起来,伏在墙上听那小伙子的动静, 紧接着他听见咚地一声闷响,就再也没了下文。
弗朗西斯把自己的脊背和后脑都交给了单人床紧挨着的墙壁,他舒了口气,斜睨着他用碎石块在墙上画的计日用的图案,捡起他枕边已经磨得有些钝了的石头在四条竖线上补了一条横线。这已是他入狱的第五十天了,计日图案在他的床边建起了一排矮小的篱笆,两个多月的暗无天日让这间牢房的墙壁上多出了许多诗歌和图画,故意地刻在越过铁栅栏就能看到的地方。弗朗西斯捋了捋他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头发,把它们掖到耳后,按照他的计算,今天应该是九月的最后一天了,春天已经离开了很久。他开始猜测刚才的铁链声是否是新入狱的人,又是犯了什么罪——或者说做了什么,至少弗朗西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成为阶下囚,但它已经发生了。
实际上,不好的预感从几天前就笼罩着弗朗西斯的大脑,在他的梦境里出现了许多可怕的景象。比如有一天他梦到所有因发表反政府言论的人都被放了出去,因为新的政府成立了,总统与德国签了个什么光荣和平条约,把阿尔萨斯-洛林当做了两国的什么和平缓冲带。梦里德国人在莱茵河上建了一座宽敞的大桥,总统亲自出马,把铁矿送到了他们的车上,然后两国的人手挽着手一同唱起了欢乐颂。他一下子惊醒了,敲着门问外面站岗的狱卒最近有没有阿尔萨斯的消息,结果得到了一声轻蔑的嗤笑。
然而这即刻就成真了,优雅的美人迈着小步走进来时弗朗西斯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看着她提着深色的长裙,高跟鞋踩在稻草上压出了无声无息的印迹,棕色的卷发和罕见的蓝紫色眼睛被她宽大的帽檐挡上了。看到弗朗西斯站起来时她抹着艳色口红的唇角勾出了充满欣慰的弧度,冲他张开了戴着黑色网形手套的玉指:“走吧,弗兰克,我亲爱的弟弟。”
弗朗西斯拉起弗朗索瓦丝时还有些颤抖,尤其是他听到这是“上级的意思”时更加坐立不安,弗朗索瓦丝一直拉着他,好像怕他反悔似的。姐弟俩穿过了狭长的通道,弗朗西斯看见他的许多朋友,他们都朝他投来信任的目光,弗朗西斯顿时觉得他的两颊开始发烫。在他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炙热的太阳似乎要把他烤化了,仿佛他从来不属于这片天空,像个涸辙之鲋一样遮住眼睛不住喘息。
“我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回到马赛。”弗朗索瓦丝抬起头,用一种带有母性的神情望着他,“你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我一个人吗?”他问道。
“很快还会有一部分,我只是走了个捷径。”她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船票可是相当不好买的。”
她这句话颇有深意,弗朗西斯想了很久也没有完全想通,他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在弗朗索瓦丝的带领下到了机场——他们要在此诀别。他将要翻越的比利牛斯山无法切断他与这片土地的联络,在未来的英吉利海峡甚至大西洋也做不到,弗朗西斯把他的热忱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用他的诗歌和图画锁在了那个牢房。弗朗西斯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同弗朗索瓦丝这样道别了,每一次他的姐姐都在那里站定,任凭火车或飞机越走越远,弗朗西斯总能看到一个人影还在与他相望。这一刻,弗朗西斯已经大致明白了什么,他仿佛听到出征的号角吹起了香颂,巴黎开始彻夜狂欢来庆祝被漆成白色的鸽子的光临。
等他彻底看不见姐姐的身影时,他身体里的骨骼突然像从中折断了一样迫使他佝偻着脊背,好像在这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和生机,像一棵即将枯死的植物。半晌,他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庞,很久没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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